山中小柏舟

花时莫误 · 下

剑网三佛秀同人,但是私设一大堆emmm可以当作原耽看……

真·佛系清冷攻 X 傲娇美人医师受

全文大概两万字,中篇开始追妻火葬场

疫情背景,致敬医务工作者们吧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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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的天气一直不太好,阴沉沉的,只怕是要下雨。

药材晒不成了,明性把架子都收进厢房,寻思着一会儿拿上伞去病坊接萧映。出门前得把水烧上,萧映爱干净,一回来就可以洗。晚上给他炖鱼汤喝,补补身体,再蒸个秋葵,煮上豆饭。刚才有人在门外放了两条收拾干净的稻田鱼,明性只是不食五辛,对这种三净肉倒是不忌口,便收下了。一条炖了鱼汤,另一条怎么吃呢?要先腌上吗——

砰地一声,大门被粗暴地拍开了。

明性警惕地提起禅杖走到前堂,却在看清来人时一愣:“...阿映?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?病坊不忙吗?”

把自己从头到脚捂的严严实实的萧映却没有理他,径自上了二楼,不一会儿,抱着自己的铺盖卷下来了。明性看着他一言不发地从自己身边走过,把铺盖卷扔进了厢房,又陆续搬了好些平时看的医书过去,终于忍不住伸手一拦:“阿映,怎么了?”

谁知萧映的反应却比预期的强烈——猛地停住,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,整张脸都缩在头巾里面,瓮声瓮气道:“别和我说话,别靠我这么近。”

明性被关在厢房门外——这下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。

鉴于萧映的脾气本来就起起伏伏的,明性敲不开门,只好作罢。送到门口的饭食一眨眼就空了,洗澡也避着人悄悄洗完了。明性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,只觉得这样鬼鬼祟祟的萧映有点可爱。

夜里明性抱着铺盖卷在厢房门口说道:“我在这里睡了,晚安。”语毕,开始在夜空下铺被褥。刚躺下不到一盏茶的工夫,门就被气急败坏地扯开了:

“你要逼死我是吧?”

明性无辜地看着对方:“阿弥陀佛,这可就冤枉和尚了。”

“你冤枉?你使什么苦肉计呢!”

“......啊,冬夜的风刺骨的冷呢。”

“冷你就回去睡啊!烧上炭盆。”

“你在这里,我怎么回去睡。”

“我在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!?”

“有关系,你的事都和我有关系。”

......

“和尚,你到底要干什么。”

明性终于坐起来:“应该是我问你,你到底要干什么,阿映。”

“我不会傻到以为你只是跟我闹别扭,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。没关系的,我们一起解决。但是阿映,你得先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。”

厢房里孱弱的烛光漏出门槛,把萧映无助的影子打在地上。

“你帮不了我的,”他低声道,“我被感染了疫病。”

明性忽然被扼住了呼吸。

“虽然现在再来镇封了,但是后天早上会有吴王世子的人来送药材,守卫会放人出入。到时候我把你弄出去,你赶快回五台山吧,不要再来了。”

回答他的是沉默。

促使明性不顾一切地下山的那个担忧,终于发生了。虽然早就知道,古来抗疫的医师很少有能全身而退的。但这件事发生在萧映身上,还是令明性震惊。

“怎么会......”

“昨天晚上吃汤饼的时候,我流鼻血了,你记得吧?刚才在病坊的时候,我又流鼻血了,而且耳朵也流血了——染了疫病就是这样的症状。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什么时候感染的,不过想来想去,大约是你刚来那天,一个来看诊的小男孩用了我的杯子,把病气过给我了。好在你和我吃饭是分餐的,你应该没事。”萧映语气淡漠,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事。

“总有什么办法的吧......也不是所有染了疫病的人都会死,对不对?”是明性难得露出孩子气的时刻,“你是医师,又修的云裳心经,总比别人强些吧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萧映苦笑道,“你是和尚,难道不明白世事无常吗?”

明性愣了愣,好像没想到会从萧映那里听到“世事无常”四个字。

“原来是这样......”明性喃喃自语道,静了一会儿,忽然又像是从哪里获得了一股力量,抬起头向萧映道:“可以治好的。这两天我观察过了,你治好的人不在少数。更何况病症本来就有轻有重,你也未必就会死。”

“阿映,你就好好养病,我哪都不去,就在这里照顾你。你会好的。”

萧映摇摇头:“没那么简单的。这场疫病的病因至今没有查明,康复的人多半也是靠运气。你照顾我,搞不好还要白白搭上你一条命,你还是快走吧。”

“把你放在这里,我走去哪里?”明性看着他,“换了你,你会走吗?”

萧映被这个反问卡了一瞬:“……你和我又不一样。”

“就因为我不是医师吗?”

“因为你没有心。”萧映平静地说道,既没有指责也没有中伤,“你的心是空的,所以什么都不在乎,什么都不计较。不曾强烈地想要拥有什么,离开的时候也从不留恋。”

“以前我觉得很不公平,但是现在觉得这样也很好。”

“很多人因为疫病死了,现在我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下来。如果我治好了,就去五台山找你;如果治不好的话......希望你也不要太伤心。”

“其实我都不知道你会不会伤心......你可能会觉得惋惜,但是不会伤心——这样很好。”

“更不必因为独自离开而自责。你不用对我负什么责任,虽然小时候一起生活过几年,但说到底连师兄弟都不算,也没什么共患难的名分。”

“留在再来镇是我自己的决定,最后不管是什么结果我也都自己承担。这种时局下你还愿意大老远从五台山来看我,我很感激。但是现在变成这样,你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,还不如赶紧走了让我安心些。”

萧映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,明明手在袖子里发抖,面上还装得一派镇定。

明性感觉很心疼。这是他不太熟悉的感受。比起心疼,更常见的是怜悯,就像一个真正的菩萨那样。

可是心疼——心疼是凡人的情感。

他的心已经不空了,但现在不是解释的好时机。对方已经把他拒之门外,决心一个人面对这场灾难。所以除了心疼之外,还有一点慌张。

萧映关上了门。


到了后天早上,明性并没有跟吴王世子的人走。不光是因为他自己本来就不想走,更是因为萧映的情况急剧恶化,已经没有精神为他安排出再来镇的事了。

萧映发了高热,吃下的东西来不及消化就被吐出来,后来干脆也吃不进去任何东西了。他觉得自己的舌头变得很奇怪,尝不出咸淡,有一丁点油星都腥得要命,水是苦的,连从前喜欢吃的汤饼都味同嚼蜡,便干脆没了胃口。再加上全身全身无力、脑袋痛得像是要裂开,他干脆在榻边放了个桶,方便自己随时吐。可是明明门是被锁上的,每当萧映从颠倒混沌的梦里醒来,桶里都是被清空的,身上也换了干净衣服,甚至茶壶里还有温热的水。

发病的第三天,这个神秘的田螺姑娘终于被他抓到了。

明性端着药碗从窗户爬进来,蹑手蹑脚的样子还是头一回见。一抬头,床上本该昏睡的病人正撑着身子瞪他。

“你就站在那里,不要过来。”

明性指指脸上的面罩和身上严实的袈裟,表示自己的防护很到位。

“药放在桌子上,你快走。”

“药放在桌子上了,你自己有力气来拿么?”说着,端着碗坐到萧映床边。

“你——”

“你放心,饮食都是分开的,我每次都用清水洗手了,是山泉水,不是井水,我亲自去挑来的。”

“......药呢?我没给你写过药方吧?”萧映对凑到自己嘴边的药碗很警惕。

明性干脆给他背了一遍药方,确实对症,和之前萧映常开的差不多。“你屋里有留下来的记录和医书,这两天我闲着没事,就读了一遍。”

萧映有些意外的看了明性一眼。

“快喝吧,凉了更苦。”

“本来就没有不苦的了……”萧映嘟嘟囔囔抱怨着,一饮而尽。

明性倒了杯清水给他漱口,感叹道:“前两天你烧的不省人事,我费了多大的劲才把药灌下去。”

萧映慢条斯理地抹了把嘴角:“怎么,前两天照顾我这个病人很累吗?”

明性连一瞬的迟疑都没有,面不改色道:“怎么会呢,你生病的时候又乖巧又可爱,照顾你怎么会觉得累呢。”

萧映卡了一卡:“……真的?”

“出家人不打诳语。”

这回卡了半晌:“……切。”

“萧映,你脸红了。”

“是发烧烧的!!!咳咳咳咳……”

在病人被气死之前,明性从容地退出了厢房。


照顾病人着实是件极需要耐心的事。

不光是日复一日的辛苦,不分昼夜的看护、旁观病人漫长的煎熬、与世隔绝的孤独,比辛苦本身更让人疲惫。

萧映病了很久,病到东南来的暖风开始吹拂幡旗、清晨的水缸不再结冰。他时好时坏,有的时候能自己下地走路了,有的时候又吐起血来。

明性虽然嘴上不说,心里却很担忧。他通常是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的,只不过在萧映的又一次高烧后,忧虑的心思被紧抿的嘴唇暴露了。

“和尚,有件事要你帮我做。”萧映的声音因为高烧而嘶哑虚弱。

“嗯。”明性起身去倒水,本来只是随口应一声,忽然觉得萧映的语气过于郑重,仿佛要托付什么似的,又警惕起来,“你要干什么?”

“两个月了。这病一般要命很快,但我撑了很久,就算是厨子当时也没我撑的久。”萧映说到一半停下来喘几口气歇歇,仿佛说话也是一件很耗费体力的事,“我也许不会因为疫病死掉,但是再这么拖下去,我早晚也要被耗空的。”

“其实你心里也明白的吧?”萧映盯着明性,极度消瘦的面颊趁得双眼更大了。

明性端着水杯站在原地。他有种不好的预感,让他有些抵触萧映接下来要说的话。

“据说曾有一家农户误食了一味药,反而治好了疫病的。之前我一直想尝试一下,这次正好趁病,用我自己试个药。”

明性松了口气:“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......是很难找的药吗?怎么之前一直不说。”

“不难找。只不过因为这个药有些棘手,按药理应该是对症的,但我怕药性太猛反而有害,所以一直没敢在别人身上尝试。”

“什么药?”

“虎爪麻。”

明性突然眉头紧皱。虎爪麻是当地特产的一种矮草,他每天挑泉水的山上就有;跟野菜长得很像,但却是有毒的,所以时不时会有误食虎爪麻致死的案例。

“那不是毒草吗?”

明性闭了闭眼表示反对:“病无常形,医无常方。我仔细研究了很久,虎爪麻致死的原理恰与疫病相对。更何况它的毒主要在叶子上,如果只用根部入药,应该可以达到理想的效果。”

“以毒攻毒吗?”

“差不多。”

“但你也没有十足的把握。”

萧映沉默了很久,他不确定这句话是提问还是指责,抑或只是把自己内心不敢承认的恐惧揭露出来,最后艰难地开口:“......在剂量上,还需要斟酌。”

明性冷酷的语气仿佛凝结了冰:“如果你死了,我就是帮凶。”

“但是总有人要去尝试的!”

这回他答的很快,声音微弱却坚定,好像有一股奇特的力量爆发开来。这股力量撞在明性身上,让他端着茶杯的手不由得一紧。

明性忽然想《贤愚经》里萨埵太子舍身饲虎的故事,那也是“舍身诀”名字的来历。

“你要答应我,明性。”萧映轻轻说道,“不管我说什么,你都会说‘好’,是不是?”

漫天的诵经声响彻云霄,尖锐的白塔做成牢笼,褪色的青山压下来,远方攀天的佛祖转过头——变成了萧映的脸。

不应该这样的,佛是无相的。但又或许,在大千世界中,佛是有亿万化相的。

“......好。”


试药之前,还有很多准备要做。比如提前把这段时间的医案整理出来,比如再备上点解毒的药,省得万一搞不好一命呜呼了……

罢了,速死说不定比拖死还强些,起码少受罪。萧映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态简直不能更好了,傻子的乐观也就是这个程度了——毕竟是已经在鬼门关前徘徊好几个月的人了。倒是明性,已经一整天不跟他说话了,干什么都背对着他,搞得好像自己干了什么对不起明性的事一样。

这种别扭的模样,好像从来没在明性身上见过。萧映趴在床上把他们认识以来的过往都回想了一遍,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成就感来——能把明性气出这幅小媳妇样,这场罪受的倒有些值。

明性从来没做过这么难的事。要不是萧映还需要人照顾,他真想自己也跑出去染上疫病,好替萧映试药。现在自己手上端的,也不知是碗催命的毒药,还是救命的圣方。

一场博弈,彩头和代价都太大了。

萧映伸手要碗,还安慰明性:“怕什么,大不了就是阴曹地府里多一只艳鬼,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。”只可惜这句话没起到什么安慰作用,反而让明性的脸又黑了三分。

咕咚咕咚,仰脖喝了个干净。

“感觉如何?”明性有些焦急。

“哪有这么快,”萧映拍着胸口躺下,“是毒是药且让我克化克化。”

明性只好守在他榻边打起坐来。其实也算不上打坐,只是徒有个姿势罢了,眼睛闭上又睁开,时不时探身前去观察萧映的脸色。

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。萧映的反应还算平和,虽然出了一身虚汗,但明显咳嗽得少了,呼吸都有力了许多。明性不通药理,正要放下心来,忽见萧映猛地坐起,两眼圆瞪,“哇”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。

明性一瞬间如坠冰窟。萧映撑着榻沿吐了两口血,勉强提出一口气指挥明性:“茶......”

明性这才回过神来,忙倒了一杯早准备好的催吐茶喂给萧映。这茶是用生鱼腥草捣汁熬浓的,因为萧映最受不了这个味儿,便特意拿来当催吐茶用。

萧映只是闻了闻鱼腥草茶,便仿佛有人在他胃上捶了一拳,翻江倒海地要吐,但因为脱力,吐又吐不出来,只好咬牙喝了一口。这下腥味顺着喉咙直冲脑门,整个人如同被倒提着、向外翻折,终于痛痛快快地把胃里剩的药都吐出来了。

吐完以后,萧映像块破布似的瘫在榻上,鼻涕眼泪糊了一脸。明性掰开他的嘴喂了一颗解毒的丹药,用参附汤送服。这是萧映之前的安排,若是试药中毒了,就先催吐,再解毒,保住性命,然后再试。

感觉有人拿了温热的巾子来给自己擦脸,萧映舒服多了——只是这拿巾子的人手抖得厉害。他费力掀开眼皮,看着那人,用气声道:“别怕,我没事。”

明性的眼泪险些夺眶而出。

反倒是萧映现在没那么些多愁善感,一心里只琢磨着虎爪麻的剂量。他喝了两日参汤,感觉恢复了些元气,便又张罗起第二次试药来。

第二次试药只用了第一次一半的剂量。萧映喝完以后,倒是没再吐血了,但也没觉出有什么药效来,便张罗了第三次试药。第三次用了头回七成的剂量,这回非但效果不明显,还勾出了别的小毛病来。气得萧映只好点灯熬油地翻医书,增删方子上的药材和剂量。如此,萧映便在死去活来中,有了第四次、第五次试药......

等好不容易调准了合适的方子,春天已经过去一半了。


院子里的花开了。一树杏花,像绯红的云霞,从不知哪个祥瑞的山头飘来,落在这里。

从前不知道是什么树,光秃秃的丫枝上也没片叶子,凭树干只知道大约是个什么花树。更何况当时他们俩当时也没那个心思去关心这些花花草草。

直到萧映终于试出了一次剂量和配方都正好的药,明性才敢长出一口气,放下心来。推开门,只觉好似大梦初醒,眼前的世界忽然有了红红绿绿的颜色,吹来的风知冷知暖,一片叽叽喳喳的雏鸟叫声从屋檐底下漏出来。

明性这才知道,原来萧映拿命试药那段时间,他心里急的都快焦了,竟然过得像五感丧失了一样。幸好萧映把这药试出来了,倒像是救了明性的命似的。

虎爪麻解疫病的药方一定下来,萧映就叫明性送去了病坊。病坊里万花谷和灵隐寺的几位医师照着方子给病人用了药,治愈率立马大大提升了。于是十里八乡的病坊都来请教,时疫的困境终于有了转机。周围村镇不知道萧映本人的来历,却知道再来镇有个“活菩萨”,在他们最苦的时候留下来行医治病,还研究出了专解疫病的“神药”。一传十,十传百,这事最后传进了扬州城里,有机灵的戏班子赶紧趁着新鲜编了一出戏,最近正唱的火热。

此刻,萧映正躺在杏花树底下,听着墙外临时搭的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唱这出戏。他虽然精神不济,听得却很上瘾,时不时还有些自己的见解:

“这支《鹧鸪天》唱的还行,就是这檀板打得实在有些画蛇添足——依我看,一把琵琶足够了。”

他本来说要晒太阳,明性才给他搬了张榻出来。“原来不是为了晒太阳,倒是为了蹭戏听。早知道这样,何必把榻摆在树底下,摆在墙根多好。”

萧映摇头晃脑,很有一番自己的道理:“榻摆在墙根,声便是墙送来的,笨重得很;榻摆在这里,声便是风送来,悠悠扬扬的,跟这杏花一起,岂不妙哉?”

明性对他这些矫情的道理已经见怪不怪,眼里盯着药炉子的火候,嘴上只管附和“说得有理。”

萧映的歪理获得了肯定,很是得意,转眼又想起另一桩事来:“不知道这个巾生身段长相如何,纵然不能十分像本尊吧,也不能差得太多了不是~”语毕,孔雀开屏似的捞了把头发,“听说,有的地方用旦角来唱这‘活菩萨’呢。”

明性心想,看来被萧映混淆了性别之分的还不止一两个——师兄,你不冤。

萧映又听得投入了。明性便不打扰他,只管煎药。萧映如今吃的只是益气补血的药,但偏偏是这种补药煎起来最劳心费力,要文火慢熬,还要随服随煎。因此明性如今一天中大半时间都守着炉子,不是在煎药就是在做饭。反倒是从前那些做和尚的功课,早不知忘到几霄云外了。

药煎好了,盛出来放在一边,顺手拿蒲扇扇凉,好让萧映能快些吃上。一抬头,只见萧映懒猫似的伏在榻上,一边晒太阳一边眯着眼睛听曲儿,一副十分受用的模样。他身上披着自己那件半新不旧的袈裟,一阵风吹来,杏花如雨纷纷落下,像是给袈裟盖了一层红尘的繁扰。

明性心中一动,忽然问道:“你当初在扬州城里住得好好的,为什么要到再来镇行医?”

萧映听他问话,掀了掀眼皮,似笑非笑道:“你是不是想问,我一个平日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、只知道风花雪月的纨绔,怎么在这种关头抽风似的发起善心来?”

虽然明性倒不至于把他想得这么不堪,但也不得不佩服萧映这张骂起自己来也毫不留情的嘴。

“其实,得知再来镇成了重灾区以后,我做了个梦,梦见了小时候的事。你知道吗,我第一次进再来镇,就是在这家客栈落脚的。”萧映说起幼年往事时,脸上有种少见的认真,“那时候老板娘还只是个新嫁娘,没熬死她那比爹大的掌柜的,在这客栈里说不上话。姐姐带我一路逃难来到扬州城外,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,偏偏连着下了几天的雨,我们无处可去,只能躲在客栈的马厩里避雨。我俩饿极了,便去偷些泔水来吃。

有次被老板娘撞个正着,她初见时一愣,马上便装作没有看见走开了,后来还故意留一些好饭好菜给我们。如此两三回,终于被掌柜的发现了,打了她好狠一个巴掌。我和姐姐自知连累了她,但实在无以为报,只能给她磕几个头。她却拒不肯受,只是折了一朵杏花,别在我耳朵上,就像这样——”萧映随手捞起一朵落在地上的杏花,别上耳畔,“——说,女孩子家家,别整天灰头土脸的。”

说着说着,忽然笑出来:“你说有趣不有趣,老板娘竟以为我是个小丫头。”笑完了,眼睛里的光彩又黯淡下去:“可是这次,我到底还是没把她救回来。她的恩情,只能下辈子再报了。”

明性摸了摸他的头发,轻声道:“这次,你已经救了很多人了。”

“是了,”萧映扬起脸冲他一笑,“我救了许多孩子的娘、许多家的顶梁柱、许多乡塾里的夫子......”掰着手指头数数的人逐渐跑偏,“......最会做胡麻饼的摊主、眼盲的老绣娘、爱唱十八摸的主簿......当然也救过无赖,”萧映想起泼皮冯大来,恨的牙痒痒,“就不该救他!白瞎了我的好药,哼!”

明性哑然失笑。

“不过嘛,世事就是这样。你们和尚常说众生皆苦,但这苦里却时不时掺着丝丝的甜,我尝过一次,就不忍心再撂开。

其实我不是特意来报恩的,也不求别人回报我什么。我只是觉得,能让再来镇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又重新飘出炊烟,不是一件很值得的事情么?”

少年人身披袈裟,颊边映着杏花。

明性闭了闭眼,再睁眼时,垂头望见那碗漆黑的药汁里映出自己的倒影,忽然一愣。

浊哉红尘,可以为鉴。

师父盼他“明心见性”,却不承想他压根就没有心,如何见性。多年来他与身外之界唯一的联系就是萧映,若没有萧映,他可能真的会慢慢变成一块连影子都没有的石头。

道觉说萧映是有大慈悲的。其实他一直都不太明白慈悲是什么,从前他以为慈悲是无心的因,现在忽然觉得,或许慈悲是有心的果。回想起来,在五台山上得知萧映进了再来镇,他竟然一点也不意外。可能他早就已经察觉,萧映有一颗他没有的赤子之心。所以这些年来不是萧映成天追着他跑,而是他可怜地寄居在萧映的影子里,贪婪着、祈求能窥探一点人间的颜色。

毕竟,佛先生为人,而后证菩提。


戏总是要唱完的。

萧映听得昏昏欲睡,突然被人摇醒了:“阿映,起来喝药。”

自己开的药,哭着也得喝完。萧映耍不了赖,只能苦大仇深地捏着鼻子往肚里生灌。他开始认真地思考:当初到底为什么要给自己下这种狠手?

想着想着,听见明性问:“阿映,等此间事了,你有什么打算?”

“打算啊......”萧映被苦得漫不经心,“可能还是回去弹琵琶吧?”语毕警惕地瞄了明性一眼:“你不会又要唠叨我吧?”

明性倒了杯茶递过去:“你想做什么都随你。或者,你想不想到扬州之外的地方去看看?北边有一望无际的草原,南边有崎岖幽深的山林,西边有漫天黄沙,东边有蓬莱仙岛。虽然现在天下还不太平,但我陪着你,一定会保你无虞的。”

“你陪着我?你不回五台山啦?”

“嗯。”

“啊?”萧映惊得一个手抖,茶都泼出来了,“你...五台山不要你啦!?”

明性眨眨眼睛。他的心这么满,已经回不去五台山了。更何况,说不定五台山真的已经把他扫地出门了。

“我忽然就想,这杏花这么美,天底下姹紫嫣红的这么多,我还都没看过,作什么偏去修那清苦的禅?”明性向他微微一笑,“阿映,你说是不是?”

萧映被这个笑容迷惑了一瞬间,但智商突然超水平发挥,马上狐疑着清醒过来:“和尚,我怎么感觉你是讹上我了?”

明性忍不住哈哈大笑。他只觉得心中无限畅快,仿佛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畅快过。

“你快些好起来,咱们便出发吧。”

春光正好,花时莫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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